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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青春浪迹 白首还乡—给画家阳太阳的一封信

        作者:蔡若虹 2012-06-08 11:04:48 来源:艺术家提供
        青春浪迹 白首还乡—给画家阳太阳的一封信
         我是隔着灯罩上的亮光来透视你寄来的彩色底片的。底片很小,而我的眼力又很坏,真正是“老年花似雾中看”!尽管我看得不够真切,可心情是愉快的,就仿佛看见故乡的景色,看见了阔别多年的老友乡亲!太阳,我们又有很久没有见面了。我们不但很少见面,而且从来不作纸上交谈,我们已经习惯于在默默地怀念中保持友谊。此时此刻,当我突然接到你寄来的那些新作照片,一幅一幅地仔细端详的时候,太阳,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呢?

          我想起了半个世纪以前上海菜市路底我们同在过的那间宽敞的画室;想起了当时我们曾经精雕细琢的学院派的人体素描;想起了后来我们那么狂热的向西方现代诸流派进军,从印象派、后期印象派一直走到我所欣赏的野兽派和你所欣赏的超现实主义;想起了“决澜社”第一回画展中你的那幅作品:镶嵌在蓝天白云之中的葫芦形的女性的裸体……太阳,我所想起的都是30年代初期我们徘徊在西方美术领域中的浪漫生涯,这和眼前出现在彩色底片上的诗情画意是毫不相干的两码事。那个勾引着我的回忆的,恰恰是占领着我的视线的、你的这些新作。它们是那么调皮地、带有嘲讽意味地把我们的过去和现在联系在一起,让我在感慨的波浪里起伏、浮游。

          “一个曾经流浪在异国情调的艺术境界中的画家,终于回到祖国的造型大地上来了!”——这就是把过去和现在串联起来的一根思想线索,也是我看了你的新作以后第一个观感。我好像发现了一种规律:当树叶儿从枝头落下的时候,总归要落在生长着它的树根的土地上。这当然不是什么新发现,但由于我和你在艺术道路上有着相同的经历,所以一触即发,恍然若有所悟。太阳,我实在为你高兴,我应当向你祝贺,祝贺你告别了青春浪迹,祝贺你赢得了白首还乡!太阳,我用这样的词句向你祝贺,你不会奇怪吧?你能够领略其中有多少关于历史曲折的感慨吧?

          太阳,我们都是被一股“西风”,一股压倒东风的“西风”吹到西方美术领域中去的。这股风,产生在“五四”运动之前,后来又混在“五四”运动之中,并且假借“五四”运动的威力而横扫一切。当这股“西风”还没有吹到我的家乡以前,我在文学方面是爱好旧体诗词,在绘画方是临摹《芥子园画谱》和陈老莲的《水浒人物》。可是,当这股“西风”挟带着许多报刊杂志吹到我的家乡以后,情况就马上有了变化:我不但在诗词上抛弃了五言、七绝之类,而且在绘声绘色画上很快就把宣纸换成了油画布;把“人物、山水、花卉”,换成了“人物…… ”,把画幅中的长裙广袖的仕女换成了“光屁股的女人”……那时候,我不过是一个尚未成年的中学生,当我把“光屁股女人”钉在书房的墙壁上居然没有遭受老年人的斥责,就可以想像当时这股“西风”是多么凶猛,是多么肆无忌惮!

          在这以后,太阳,我们就在上海美专西画系二年级的画室时碰头了,时间不到两年,我们就从古典的学院派走到了现代诸流派。“西风”还在吹,我们还在走,真正是风华正茂,游兴方酣。这部“西游记”现在想起来有如梦幻。

          值得我们旧梦重温,并且用红笔打一个问号的是:当年我们为什么那样容易被“西风”刮走呢?在我们的艺术爱好与思想倾向之间,难道不存在丝毫的矛盾吗?太阳,我想先把我的答案告诉你:根据我的切身体会,我认为把我的注意力引向西方的,是一个“新”字,是产生在“五四”以前的“新学与旧学之争、西学与中学之争”的那个“新”字,是“新学即西学即科学”这个概念中的“新”字。那时候,我们固然幼稚,主张“全盘西化”的学者更不高明,哪里懂得什么“从实际出发”,哪里懂得什么“作具体分析”?主观地认为:中国的文化艺术都老掉了牙,新的都在西方,西方是“新”的化身。为了追求“新”而追求西方,这就是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当时青年一代的出发点,也就是我们为什么“沉醉西风”的根本原因。喜新厌旧是青年人要求进步的一种表现。太阳,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能埋怨自己,我们接受过的的确是新东西。马克思主义,的确是新的,接受它没有错;中国共产党,也是新的,倾向于它没有错;反帝反封建的“五四”运动,更是新的,投身于运动之中,完全没有错。

          就说向西方学习吧,在当时的情况下,也不能说是错误。我们地过失,仅仅是肯定了不应当完全肯定的东西,否定了不应当完全否定的东西,特别是关于文艺活动的新旧问题,我们颠倒了形式与内容的从属关系。属于意识形态范畴的文艺的新旧,应当从意识的新旧(也就是作品思想内容的新旧)来划分,从文艺作品是否与时代的脚步合拍来划分,而不应当从形式、技巧、手法上的新旧横加判断。(以表现自我为中心的现代诸流派,在形式上也不能算是新的)在这个问题上,太阳,应当承认我们对于新形式的偏爱,高过于新内容的探索。

          是形式问题让我们远游西方,也是形式问题让我们回归祖国。这一历史回旋,是不是值得我们吸取教训呢?太阳,我不知道你在超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走了多远,而我,在马蒂斯的园地上只作过短暂的逗留。离开了学校,也就离开了油画。接触了失业,也就接触了要求革命的现实。那时候,我认为“油画不革命”(这和说“中国画不革命同样可笑),于是改行画漫画。我在漫画创作上坚持了七八年,尽管创作的内容没有离开过中国的实际,但形式上仍然向往西方,仍然向西方请教。我请教过德国的乔治·格罗斯,我认为他的表现手法最适合于描写旧社会的黑暗;我请教过英国的大卫·罗,我认为他的表现形式接近东方(从西方画家的手下学习东方,这说明我当进迷途的深度)……后来,大概是1935年,有一天,作家聂绀弩找我谈话,他说鲁讯先生想创办一个杂文与漫画并重的刊物,希望我帮他组稿。后来在谈到漫画作品时,绀弩说:“老头子总是说中国人的应当让中国人看懂。”这句话令我心神震动,我怀疑这句话是针对我讲的(因为我曾经听见有人说我的漫画看不懂),我开始意识到形式和内容的矛盾是我的作品的重大缺点,我必须下决心改正。1936年,我在内山书店买到一本由鲁迅先生编辑的德国版画家凯绥·珂勒惠支的画集,它的深刻内容使我对造型艺术如何为革命服务充满了信心。虽然它不能解决我的创作形式问题,可是它那类似中国现实的内容,催促我赶快向“让中国人看懂“的形式学习。

          珂勒惠支的作品是我漫游西方美术的终点站。从此以后我才把目光转向祖国,转向无比辽阔的中国画领域。太阳,你呢?你还没有把这一时期的经历告诉我哩。

          半个世纪已经过去,太阳、我们现在是70岁出头的人了。可是丹青不老,都还有那种“80岁学吹鼓手”的精神,不管岁月蹉跎,一切从头做起。现在,伸展在我们面前的,是一条具有中国气派,中国作风、中国人能够看懂的创作道路。从我们童年的记忆来说,这是自家门口的一条熟路,即使在黑夜也不用摸索。可是,从我们曾经“西游”的两条老腿来说,这不但是一条陌生的新路,而且坎坷宛在走起来难免东倒西歪。太阳、你到底走在我的前面,看了你那些新作,我觉得你已经在实践上解决了我正在理论上摸索的问题。不成熟的理论站在顽强的实践面前,不过是小小的侏儒,矮了一大截。我现在无限倾心,十分仰慕的,是实践,实践……太阳,我现在正仰着脖子在谈论你实践的成果哩。你的作品使我感到亲切。太阳,这是我在写信的开头就说过的。如果亲切二字过于抽象,我就说,你所描绘的景象令我有“似曾相识”之感。

          我说“似曾相识”,不是因为我曾经看见过长江,曾经看见过碧莲峰……说实在的,你所描绘的长江,并不是我印象中的长江,而我记忆里的碧莲峰,也并不像你所描写的那样令人瞩目。我说的“似曾相识”,不是指自己曾经目睹的景象在艺术形象中的再现,而是指你作品中的意境对于我内心深处潜伏着的理想的揭发和印证。这不是唯心之谈,而是艺术形象和精神世界中本来存在的意识、想像、理想的不期而遇的巧合。《红楼梦》第三回宝玉和黛玉初次见面时两个人都有“似曾相识”之感,就因为他们的性情外貌与对方理想的意中人不谋而合。《文心雕龙》中所说的“随物宛转,与心徘徊”便是同一道理。取得“似曾相识”的效果,是我国“写意”画的精华,你的作品取得这种效果,证明你已经摆脱了西方学院派那种“谨毛失貌”、“与我无缘”的写实主义的束缚,走过了中国绘画传统中那种令人梦魂缭绕的“写意”的奥府。太阳,我要向你祝贺,我认为这是你一个巨大的、难能可贵的收获。

          记得我在上海开始画人体素描的时候,曾经因为修正模特儿身上的缺点(把太肥的身体改瘦,把太短的两腿加长)而遭受到老师的白眼,认为这是“对真实的歪曲、对写实的叛离”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觉得作为“写实”的基本练习,的确不必修改描写的对象,但如果是创作实习,对于素材的修改是完全应该的。我看过日本画家东山魁夷在北京举行的画展,发现他同一题材的习作(写生)与创作之间有很大的距离:他没有把写生当作创作的目的,而是作为搜集素材的准备手段;他抹掉了写生习作中的缺点,汇集了素材的优点,在形象塑造上作了不少的艺术加工。这正是东山魁夷发扬东方绘画传统的高明之处。

          我还想告诉你,太阳,你作品中的意境不仅令我产生“似曾相识”之感,而且还令我产生“若有所思”之慨。引起我思绪连绵的,不是你画的长江而是耸立在江边的天然门户;不是你画的碧莲峰而是江上的点点帆影……一句话,引起思绪的不是罕见的天上奇观,而是人们所熟悉的、有过印象的、发生过感情联系的人间风雨。只有描写了不是个人所有的爱好 ,才能够产生美感和共鸣的效果,才能够从“悦目”过渡到“赏心”从“目既往还”提高到“心亦吐纳”,从感性认识上升到理性思维。所谓意境 ,也就是能够挑起思维活动的艺术境界。太阳,你创造了意境,证明你已经打碎西方美学家曾经提倡的“绘画纯属视觉官能活动”的理论囹圄,回到了“神与物游,思理为妙“的广阔天地 。太阳,我要向你祝贺,我认为这是你又一个重大的收获,我要向你学习!

          大概是从19世纪开始,西方资产阶级美学家曾经把美术——绘画、雕塑分为两类:一类是所谓纯粹的视觉的美术,是专门玩弄形形色色而不涉及思维活动的美术,他们认为这是美术的正宗,抽象派的作品就是这种之类理论的产物;另一类是涉及思维活动的美术,他们认为这是宗教和“主义”的俘虏,不是美术的正宗,这种理论的荒谬,是在于它割断感性认识和理性思维的整体这一“创举”,既否定了美术的起源,又把“万物之灵”的人类降低到没有思维活动的动物行列中去。我们不否定绘画具有装饰性的、以美观为目的的一面——例如工艺美术,但是反对那种把美术排斥在思维活动门外的荒谬理论。

          太阳,如果我说“似曾相识”和“若有所思”符合你作品的实际的效果,那么,我要借用别人说过的一句老话,你的“画里有诗”。不只是标题上的诗,而且是视觉形象的诗,也就是达·文西所说的“哑巴诗”(达·文西曾经说“诗是瞎子画,画是哑巴诗”)。我认为,诗是形象的酒,只有诗令人心醉,只有诗令人神往。“画中有诗”当作中国画的特点之一。西洋画有的作品中也有不少值得令我玩味的诗。米勒的《晚钟》,那是令人宛转低徊的法国的诗;列宾的《伏尔加船夫》,那是令人喟然长叹的俄国的诗;珂勒惠支的《战场 》,那是令人心情激动的德国的诗;柯罗、库因茨 、列维坦的风景画中都有诗,都是具有浓厚的民族口味的诗。而你的画中的诗,是我们中国口味的诗。诗有口味之分,就如同画有口味之分一样,是客观事实。提起口味,太阳,我想告诉你三个有趣的故事:有一次,我们一些文艺工作者访问苏联的新西伯利亚,受到主人公的盛情款待,临别的头天晚上,殷勤的餐厅主妇一定要我们尝尝她们亲手制作的中国饺子。说实在的,在形式上你不能说这不是饺子,可是一经舌头接触,你就说不出这是哪一国的滋味!另外一次,我和王式廓同志一道访问东德,在吕根半岛上一个休养所里住了几天。有一天晚上,德国翻译兴冲冲地告诉我们说,三个厨娘在厨房里开会,她们要做出“中国的燕窝”来款待来自远方的稀客。当时我在想:哪里来的燕窝呢?是不是海边的岩石上也居留着燕子呢?第二天,当我们眼巴巴地瞧着端上餐桌的“燕窝”时,老天爷,那真是精心创作:七寸圆盘的中间是一团粉红色的生肉馅,肉馅的中间是一个金黄的生蛋黄,肉馅的周围镶嵌着生洋葱的雪白的纵断则。这哪里是燕窝,这是一个象征着燕窝的美丽的花。式廓先尝了口那个没有酱油也没有盐的生肉馅,就低着头轻轻地对我说:“吃下去,一定要吃下去!“说实在的,与其说我们在吃燕窝,不如说我们在吃友谊,我们的确是直着脖子硬吞下去的。一边吞一边还高兴地说:“谢谢,好!谢谢,好得很!”这三个厨娘正严肃地在餐厅门口瞧着我们哩。第三个故事是,有一次我们十来个文艺工作者在苏联访问一个月之后坐火车回国。到达中国地界的第一站是满洲里,我在满洲里的火车上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顿蛋炒饭。有个音乐家一边吃一边舔着嘴唇对我说:“美味呀美味,世界上有比这更好吃的东西吗?”——的确,世界上最好吃的,是本民族的口味,是本家乡的口味。虽然直到今天,对于新西伯利亚的餐厅主妇和吕根半岛上的厨娘的深情,我们仍然感谢不尽,但一提到口味问题,只好恕我直言,不能替我的舌头扯谎。口味问题是一个根深蒂固、不容易改变的习惯势力问题。要承认诗和画的领域中同样的品味问题存在。说什么“视觉形象没有国界”,说什么“提倡油画的民族化是不懂艺术”;说什么“洋为中用”应当是“拿来就用”……说这些话的人的一个共同特点,就是不承认艺术上同样有一个口味问题存在,口味问题是为什么不服务的前提,不正确地对待这一问题,就不可能真正地为人民服务,为社会主义服务。太阳,我非常高兴的是,你在这个问题的解决上,已经远远地走在我的前面。

          我的信本来可以在这里结束,但是,我还要告诉你的,是我在观赏你的新作的时候,曾经想到过我们同学时的相互“关系”,昨天的事情我能够忘记得干干净净,可是50年前事情,在我这块“记忆”的毛玻璃上,仍然很清晰。有两件事情我还记得清清楚楚,第一件是:每当改换装模特儿的姿势,同学们纷纷移动画架寻找自己喜欢的视角时,我们两上所选择的视角往往相同,我们两人的画架经常是摆在一起。第二件是:我们两人都不喜欢说话,在一年半的时光中,没有作过一次交谈。这到底是青年人的腼腆,还是艺术家的傲岸?也许两者兼而有之。只有一次是例外,当我们的画架再一次地碰在一起的时候,你曾经微笑地对我说:“我们又碰在一起了!”说也奇怪,50年前的一句温和的广西口音,今天仍然在我的耳边回响。太阳,我悔恨当时除了微笑之外,一句话也没有对你说过!现在,我可要重复你这句话了:“我们又碰在一起了。”可是碰一起的,不是两个视角相同的画架,不是两个游兴方浓的学子,而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还乡客的共同心愿:不要做出新西伯利亚的饺子,不要做出吕根半岛的“燕窝”,要做出地地道道的一碗满洲里的蛋炒饭……

          太阳,我向你祝贺,你作出的蛋炒饭正在我的面前摆着哩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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