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岩卮言 (作者：吴维羲)

灵岩卮言

吴维羲



高士行藏

绍兴东湖仙桃洞洞门刻联：“洞五百尺不见底，桃三千年一开花。”予谓此乃高士之行藏。



禅宗语录

世间至奇至难之书莫如禅宗诸经语录，世间至平至易之书亦莫如禅宗诸经语录。



一念与呼吸

佛魔一念间，生死呼吸间。


书画

书不宜甜，画应须冷。


四时与书法

春雨如膏，宜作晋楷，以契温润；夏云多变，宜挥狂草，以合天趣；秋月无边，宜写篆籀，以应婉通；冬日和暖，宜书汉隶，以致浑厚。



深情

屠隆有语谓：“高人之轻富贵也易，断恩爱也难。”洵不诬也。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诗云：“曾虑多情损梵行，入山又恐别倾城。世间安得双全法，不负如来不负卿。”此非深于情者不能道。



幻戏

蝶庵之季叔张七磐，生而跋扈自恣，髫龄而蹄啮尤甚，及长，不喜文墨，常集里中侠邪以放逸娱玩。年甫弱冠，顿断宿习，若世龙文，见鞭影而行。庶几其因缘果熟欤。要其前后判然迥殊，犹武丑之变巾生，如彩旦之变青衣，令人叹人生如戏若此。其尝选徽州旌阳戏子搬演目连，提笔书联，以戏说法，其一云：“果证幽明，看善善恶恶随形答响，到底来那个能逃？道通昼夜，任生生死死换姓移名，下场去此人还在。”一云:“装神扮鬼，愚蠢的心下惊慌，怕当真也是如此。成佛作祖，聪明人眼底忽略，临了时还待怎生?”戏如人生，诚如斯言。嗟虖，人生如戏，演成生命之喧哗；戏如人生，透映生命之尴尬。然则喧哗与尴尬相护相瞒，自欺、欺人、被人欺，亦人生之悲凉与悖谬哉。



幸福

夫幸福者，如水应物，因形就势、随物赋形。虽然，此但就世谛言之耳。



信仰

信仰者何？人之天性耳。



趣与韵

须眉不可无趣，红裙不可无韵。



生气

媛女而挖鼻，俊士而抠脚，醇儒而扪虱，书生而袒胸，道学而骂街，此皆甚鲜活可爱，疵中自有一股生气在。



矜夸

夸口淡泊名利者，率多贪重名利之辈；矜诩不惊宠辱者，大抵介怀宠辱之人。



雅宜

琴宜云林涧泉，棋宜松亭薰风，箫宜竹影烟月，书宜净几古砚，画宜檐雨炉香，诗宜野鹤秋水，酒宜夜泊清钟，茶宜桐荫苍苔。



不可言

妙，不可言；大美，不可言；至道不可言。



丑有贵贱

相法谓：“相貌丑陋者，非贱即贵”，木、石无情之物，亦如是哉。



天机与心机

天机深者，易淡泊世事；心机重者，好卖弄人情。



天才

维特根斯坦（Ludwig Wittgenstein）云：“惟自天才之单薄处观之，方见其才华”。 又云：“所谓天才者，乃令吾人忘乎技巧者也。”盖天才如龙，特立独行，宛转飞动，常情难测，惟其于云中所露一鳞半爪方显其神迹之所到。夫龙之鳞爪之不能尽藏，或于龙为疵，然凡俗适藉此方察其游踪而觉其力能之神异也。且夫龙之神化，非夸异衒能，乃得乎天而应乎势、顺乎时、随乎缘而已矣。吾闻人之崇龙，或感颂其恩德之普施，或醉心其意态之奇逸，或钦尚其风神之卓荦，或高仰其才华之高迈，或惊美其气象之浑穆，或吟赏其姿形之神变，或兼而有之，不一而足。至若罔睹其神变诸美，但问其登天次第者，未之有也。猗欤！所造之境愈高者，其迹愈淡，淡而至于浑化，浑化而无迹，无迹而神。是故见神而忘乎痕影，得道而忘技，理固宜然。是以维氏之论非诳也。



内养

收狂乃禅士，散虑即神仙。



鉴人

字若冰鉴，照尽世间众生相。



避酸腐

长有心思访奇士，了无兴趣会书生。



消遣法

半夏昼永，以《梅花易数》辨字知人之理以判传世法书墨迹，并取书家之行状、年谱暨作品系年而互参。人书双鉴，笔墨并察，则其人之吉凶悔咎，其书之喜怒哀乐，皆于兹悉见，审乎其变化而得乎其隐微。由是信“书者，如也”之不诬，知“一花一世界，一物一太极”之不予欺，亦叹尧夫易学之精奇也。然则每读一法帖则犹看一幕戏，遂觉百年荣枯如空蕉鹿梦，案上鸿雪踪化作一味凉，教人火宅之念都冷，泠泠然而忘乎燠暑也。



葆天真

若其天真不汩没于生之本能之交兵，则堪使心灯照乎深渺而运覆舟于彼岸也。



福报

予尝题自作花鸟扇面云：“鸟得闲自在，人得闲难受”。夫闲者何也？道也，清福也，非天吝舍之，实人恒多避之；非天不佑之，实人鲜少及之。顾曲散人云：“人人尽说清闲好，谁肯逢闲闲此身？不是逢闲闲不得，清闲岂是等闲人。”可为予说下一注脚。



读书

读《楞严》令人高世，读《中论》令人睿达，读《易经》令人精絜，读《老子》令人玄远，读《论语》令人笃实，读《庄子》令人纵逸，读《大学》令人严正，读《史记》令人沉郁，读陶诗令人古淡，读辛词令人激昂，读《世说》令人萧散，读《水浒》令人豪达，读《三国》令人刚健，读《西游》令人宏毅，读《聊斋》令人悲悯，读《红楼》令人清醒。



语言

海德格尔（Martin Heidegger）云：“夫惟语言者，乃存在之家也，人皆于其深处居之。”维特根斯坦（Ludwig Wittgenstein）云：“语言乃遍布歧路之迷宫。”卡西尔（Ernst Cassirer）云：“夫人自织其语言，复将己置诸语阱之中矣。”夫言者，表情达意之具耳。因知而有言，因思而立言，情动于中而形于言，抒情写志，发论榷略，兴观群怨，其用溥大。然文网错综，语阱深密，言不尽意，诗无达诂。矧人心不同，所见各异，才立一言，是非纷然。窃谓言之于知、之于思、之于情，如镜鉴人，纵纤毫毕现，终非本相。知、思、情、意重重无尽，则其影亦层复千迭。而所谓小知与大知，亦同鉴影之理也。庄子不云乎：“鉴以鉴影，而鉴亦有影，两鉴相鉴，其影无穷。”故若执镜像以求真，则成所知障矣。



遗憾

令王霸才常有，而圣人不常有；谋客辩士常有，而直臣不常有；铜矿精火常有，而大匠不常有；良剑宝刀常有，而英雄不常有。娑婆世界之缺陷有如此者！千古一辙，良可发一浩叹也。



难得

清风明月常有，而闲人不常有；松花烟萝常有，而幽人不常有；琼章锦翰常有，而雅人不常有；香脂玉奁常有，而佳人不常有。夫人与物有相得不相得，向使两两相得，则于人于物皆为幸事也。谈何易哉、谈何易哉！



山水

溪山无尽，头头是道。山与水，一静一动，一刚一柔，相生相辅，变化万端而道理蕴焉。



超逸

霜月华中独凝竚，松风韵里漫闲行。



出世入世

冰轮寂照回天梦，剑气浑凝向晓心。



诗禅

王摩诘《辛夷坞》：“木末芙蓉花，山中发红萼。涧户寂无人，纷纷开且落”，悲喜双遣，理事无碍。柳子厚《江雪》：“千山鸟飞绝，万径人踪灭。孤舟蓑笠翁，独钓寒江雪”，凡圣都捐，回脱根尘。



茶隐

夫碧瓯素涛，幽韵如云。净水清茶，涤酲雪滞。一壶挥麈，意远仙都。抱幽贞之操，出人之彀；养散淡之心，以茶为侣。自竟陵子以还，茗檀不绝。震亨标六境，高谭茗用；卢仝举七碗，极言茶勋。他如梦得、莆阳、青藤、蝶庵、眉公、笠翁诸韵士之论采摘、炒制、烹煎、品尝、茶宜、茶侣，亦悉皆特具手眼。百八茶义，具在斯焉。噫嘻！茶德素，茶功溥，所谓和敬清寂，诚不余欺也。



禅月

青灯禅影瘦，秋水玉轮寒。



不让

当仁不让，不让不仁。



笔墨

傅青主尝云：“当知性命者，莫浪看笔墨”。 一尺竹管，三寸兽毛，形上形下，技进乎道。毫颖下出精神，尺幅上寓神骨，氤氲中放光明。笔底江山，风月无边。夫一笔一墨之风流，岂惟雅舍清玩，何啻为山川传神，实乃直见性命之民族心史也。



气息

气息粗而短促者，心浮思乱，其人多疾；气息细而深长者，神凝智清，其人必寿。庄子云：“真人之息以踵”，岂虚语哉！释家之安般，儒家之养气，亦皆以调伏气息为变化气质之殊胜法门。惜乎知行分离者如过江之鲫，钻故纸作生涯者若恒河沙数，空负先圣婆心，自居惑乱而始终于烦恼衰病之中，审可哀矣。





自净其意

污尘浊垢玉成莲华净洁，纷纭万象不碍昭灵自在。



影

薰风花影，皓壁竹影，冰瓯茗影，松室灯影，雪溪舟影，清江云影，夕照渔影，寒塘鹤影，碧潭月影，空林禅影。春看兰影，夏看柳影，秋看梧影，冬看梅影。喜看鹊影，怒看鹏影，哀看鸿影，乐看燕影。醉看风影，闲看蝶影，寂看霜影。野渡看客影，云楼看帆影，霁峰看曙影，江上看霞影，岩边看涧影，山中看樵影，云外看僧影，月下看倩影。



声

琴声令人古，筝声令人韵，箫声令人远，笛声令人清，埙声令人幽，呗声令人宁，钟声令人空，鼓声令人振，磬声令人庄，瑟声令人醉，筑声令人慷，笳声令人怆，蛙声令人静，鸟声令人闲，溪声令人逸，泉声令人淡，涛声令人旷，雨声令人寂，风声令人豪，雷声令人惕，漏声令人寒，砧声令人感，棹声令人野，鸿声令人悲，莺声令人悦。班声令人侠，雪声令人隐，笙声令人仙。



释道儒

读《华严》而知释家之富贵，览《庄子》而通道家之奇肆，阅《论语》而明儒家之平易。诗经质朴浑厚，楚辞诡谲奇丽，唐诗博大恢弘。是故释家如唐诗，道家如楚辞，儒家如诗经。



操持行履

沧海虚舟立，碧空孤月悬。



（载于《三星堆文学》2009年第1期）